烟火熏染的老房子里，砂( shā)锅在煤气灶上咕嘟作响( xiǎng)，水汽不断洇湿玻璃。过道( dào)有些窄，两人相遇时要侧( cè)身通行。从晨曦到暮色，日( rì)子在喧闹中流转，狗儿与( yǔ)少年一同长大。——这便是《独( dú)一无二》予我的初印象：拥( yōng)挤、辛劳，却满载着细碎的( de)温暖。
故事扎根于听障家( jiā)庭，那些充满温情的细节( jié)，与普通人的生活并无二( èr)致，既有摩擦龃龉，亦有爱( ài)的微光闪烁。生活的重量( liàng)不曾被回避，影片却摒弃( qì)了苦难叙事，让所有情绪( xù)都发乎爱、止乎爱——亲情的( de)牵挂，同窗的情谊，师生的( de)关怀，还有少年朦胧的情( qíng)愫，爱以不同的形式，在时( shí)光中得以安放。
如何讲好( hǎo)特殊群体的故事？规避苦( kǔ)难叙事已是当下创作者( zhě)的共识。但仅仅是去苦情( qíng)化还不够，若不深入他们( men)生活的肌理，平视地沟通( tōng)，则很容易将听障人士的( de)处境拍成浮于表面的公( gōng)益宣传片，或迎合外界刻( kè)板印象的奇观。
《独一无二( èr)》将焦点对准了听障家庭( tíng)中的唯一健听人士——17岁少( shǎo)女喻延。以一种轻松温情( qíng)的基调，通过刻画少女的( de)成长之困，全景式呈现了( le)听障家庭的当下处境。听( tīng)障者固然需要大众的关( guān)注，但听障家庭中的健听( tīng)子女，也需要社会的关照( zhào)与扶持。
数据显示，中国90%的( de)听障家庭会生育听力正( zhèng)常的子女，这些被称为“桥( qiáo)梁一代” 的孩子，长期肩负( fù)着家庭“传译员”的角色，承( chéng)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。他( tā)们在听障家人与健听社( shè)会之间艰难平衡，既被家( jiā)庭责任紧紧捆绑，又因特( tè)殊的家庭结构和成长经( jīng)历难以完全融入外部世( shì)界，从而陷入双重边缘化( huà)的困境。他们的疲惫常被( bèi)忽视，只因身体健全，便被( bèi)默认为理应承担一切。
喻( yù)延便是“桥梁一代”的典型( xíng)缩影。作为家中唯一的健( jiàn)听者，她既是父母与哥哥( gē)的手语翻译，亦是两个世( shì)界之间的缓冲带。清晨，她( tā)在鱼市帮父亲砍价；夜晚( wǎn)，她将食客的催促转译给( gěi)母亲。影片开场不久的那( nà)场冲突，便凸显了她的多( duō)重角色：母亲拿错账单遭( zāo)到客人训斥，喻延及时赶( gǎn)到，一边护着母亲，一边安( ān)抚客人，动作娴熟得不像( xiàng)十七岁的少女。不难想见( jiàn)，这样的场景早已在她的( de)生活中重复过无数次了( le)。她一面承受着家庭的压( yā)力，一面又抵挡着外部世( shì)界的冲撞，腹背受敌。
影片( piàn)中还有个细节，喻延给音( yīn)乐老师的微信名备注是( shì)“顾不上”。这个外号最初是( shì)少女对老师的戏谑，随着( zhe)故事发展，则变成了喻延( yán)自身处境的写照。顾老师( shī)代表了音乐的世界，浪漫( màn)感性，遥远轻盈。但喻延的( de)生活则被一股巨大的引( yǐn)力拉回了地表，无比沉重( zhòng)，寸步难行。她顾不上音乐( lè)课，顾不上合唱团，当然也( yě)顾不上什么梦想。
喻延不( bù)是这个故事里唯一的“桥( qiáo)梁一代”。她的叔叔，也经历( lì)了和喻延几乎一模一样( yàng)的童年。某种程度上，叔叔( shū)与喻延的心路历程，互为( wèi)镜像。作为听障家庭中的( de)健听子女，他们从小就要( yào)习惯自己的需求被家人( rén)忽视。正如叔叔所说：“你小( xiǎo)时候是不是也经历过这( zhè)样的时刻，你哭得嗓子都( dōu)哑了，却依然没人理你，因( yīn)为他们听不见。”
他们几乎( hū)没有选择地，成为了家人( rén)的“耳朵”，却并没有被赋予( yǔ)“不听”的权利。喻延戴上耳( ěr)机逃避家中的嘈杂，却因( yīn)没听到冰箱的警报而导( dǎo)致冰箱故障。她在录音棚( péng)里戴着耳麦，没有接到父( fù)亲打来的求助电话，导致( zhì)父亲在医院险些被当成( chéng)偷窥的流氓。他们时刻绷( bēng)紧神经，竖起耳朵，准备应( yīng)对接踵而来的意外。健全( quán)的听力于他们而言，不是( shì)一种祝福，而成为了被捆( kǔn)绑的义务。
章宇扮演的叔( shū)叔，身上有着巨大的留白( bái)。恰是这处留白，加上演员( yuán)精湛的表演，让这个人物( wù)成为全片最有魅力的配( pèi)角之一。叔叔成为了那个( gè)流落在外的孩子。他逃开( kāi)家，远离听障的父亲和哥( gē)哥，以为这样就可以喘口( kǒu)气，不用再帮他们处理生( shēng)活中的鸡零狗碎。他日子( zi)过得不好，去找哥哥要一( yī)半的房款，以为拿到钱后( hòu)就能和原生家庭做彻底( dǐ)切割。可是这一切，都更像( xiàng)是在以一种别扭的方式( shì)，向家人索要爱与关注。出( chū)走和决裂，不过是为了听( tīng)到家人唤他回家。
喻延则( zé)成为了那个困在原地的( de)孩子。除了片头爸爸表达( dá)过更想让她报考本地大( dà)学外，她的家人其实从未( wèi)阻止她学习音乐。她决定( dìng)报考音乐学院后，家人也( yě)并没有表示反对。困住她( tā)的是她自己的心魔。小时( shí)候目睹哥哥被霸凌至失( shī)聪后，她始终被愧疚感折( zhé)磨着。她一方面觉得自己( jǐ)无比强大，肩负起了保护( hù)全家的责任；另一方面，她( tā)又总是看见幼时的自己( jǐ)，缩在隧道里无助地哭泣( qì)。她的强与弱，成为了分别( bié)铐住她左右脚的枷锁。
最( zuì)高潮的法庭戏，所有角色( sè)在有限的空间里，完成了( le)最激烈的情感对撞（也是( shì)陈明昊和章宇的演技魅( mèi)力时刻）。误会都被解开，恨( hèn)意都已消泯，那些说不出( chū)口的爱与抱歉，以无声的( de)手语讲出，振聋发聩。他等( děng)到了那句“对不起，回家吧( ba)”，她也等到了那句“家不该( gāi)拴住你，而是应该让你自( zì)由。”两个因健听而被忽视( shì)的孩子，在本应剑拔弩张( zhāng)的法庭上，终于与家人，还( hái)有幼时的自己和解了。
喻( yù)延和暗恋的男生谈心时( shí)，曾用“地心引力”来比喻家( jiā)庭的羁绊。有一种更为老( lǎo)生常谈的说法，子女是风( fēng)筝，父母是线，无论走多远( yuǎn)，还是被父母牵挂着。相比( bǐ)之下，我更喜欢前者的说( shuō)法。风筝被线牵引，难免有( yǒu)被控制的被动；而地心引( yǐn)力的存在，既是牵引，亦是( shì)庇护。家是乡愁，是信念，是( shì)我们在世间唯一的引力( lì)。在爱的引力场中，我们来( lái)去自由，既能飞抵太空，也( yě)能随时回归故土。
